
☆跑外卖的时候没办法构思,会走神,一走神骑车就会偏。王晚便每天早上7点半起床,写到10点,然后出门跑外卖。
“此前我所有的决定都得围绕他们转,后来我发现,其实我完全可以为我自己转一转。”
文|南方周末记者 陈荃新
发自 北京
责任编辑|刘悠翔
上午十点,骑上750元买来的二手电动车——后来,她发现这车全是毛病,光修车就花了不止700元——戴上过大的头盔,骑出北京昌平区沙河于辛庄村的小路后,外卖骑手王晚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了。
在王晚看来,计算能力是一名优秀的外卖骑手的素养:迅速判断去哪边接单,大概需要多少时间,回程时的单子多不多,能赚到多少钱。还有更细微的考量:商家附近有没有厕所、换电站,红绿灯多不多,需不需要爬楼。
“去年夏天有补贴,高峰期一公里两块钱,过了高峰期一块八左右;今年单价更低,昨天3.5公里就5块5,合着一公里一块钱都没有。”王晚给南方周末记者算账,“我每个月的房租是1800,水电费算200吧,吃饭1000,网费电话费接近200,刹车片是经常要换,还有防雨手机袋这些小物件。”
外卖骑手是王晚从事过的第17份职业,此前的工作还包括服务员、编剧、保洁、医院外送员,其中大多数是体力劳动。在最无助的时候,王晚还想过捡捡楼下的废品。
文学成了王晚得以记录和倾吐的出口。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自己看了上千本书,最早的写作可以追溯到小学六年级时一部琼瑶体的小说,写了厚厚一本信纸,但后来自己觉得太尴尬,就都扔了。她也经常发布自己的小说、诗歌在社交平台上,不过大多尚未正式发表。《跑外卖: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的初稿有十万多字,在两个月内写完。回忆起写作过程时,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。
跑外卖的时候没办法构思,会走神,一走神骑车就会偏。王晚便每天早上7点半起床,写到10点,然后出门跑外卖。下午两点多回来继续写,写到5点多,再出门。晚上8点半回来,再写到11点。就这样,在一点点挤出来的时间中,35岁这年,王晚拥有了自己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。

▲王晚在北京送外卖。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丨图)
01
与时间赛跑时,很难思考时间之外的生活
2024年的7月,北京平均高温达到35度,最高温度达41度。干了半年外卖后,王晚知道,天气最难受的时候,便是生意最好的时候。6月开始,外卖行业就进入了旺季。王晚跑单时间最长的一天,晚上10点多准备回家时,发现又有顺路的几个订单,“不接白不接”,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1点,回家时有些恍惚,不知道自己在哪儿。
一天下来,王晚的头发被汗浸湿,像刚洗完一样。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,汗渗到裤腰带里,勒着刺挠。白天,王晚戴着墨镜和口罩,鼻子为了透气露在外面,便被晒得最黑,朋友调侃,长得像只暹罗猫。晚上是王晚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候,终于可以脱下防晒服和帽子。
有的时候,王晚实在热得受不了,就在商场的楼道里坐着。有个人老是盯着她看,王晚有点不好意思,就走了。事实上,在跑外卖的路上,女性会遭到来自各方的凝视,以及被不怀好意地搭讪。或许是这样的原因,女性骑手不太爱聊天,在跑外卖的时候,王晚一个女性朋友都没交到。
女性作为骑手的不便利,更体现在细微的日常工作中。对女性骑手而言,上厕所是一件难事:商场里的女厕所总是排队,也没法像一些男骑手一样,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解决。有天晚上,王晚实在憋不住了,去小区的树丛边解决,结果被保安发现,称王晚在偷东西,要求搜身。
很多车上都会配备降温坐垫,对男性来说,坐垫凉一点更舒服,但是对女性的身体来说,坐垫热一些更好;头盔太大,在王晚的头上晃荡,电动车则太沉,直到如今,王晚看见需要推车上天桥时都会发怵,害怕车子滑下来。
跑外卖后,王晚身上从来没有温暖过:小腹总是抽筋,一走路一疼,月经也不规律,乳房则时常胀痛。最初跑外卖是抱着养眼睛的想法——王晚眼睛不好,朋友便建议去跑外卖,可以多在外面看看大自然。但王晚没想到,跑外卖又加剧了她的听力受损,路上一直有噪音,在安静的地方,王晚总觉得声音不真实。
“你没有查过吗?”南方周末记者问道。
“没有钱查,也没有时间。”王晚答道。
与时间赛跑的人是很难思考时间之外的生活的。很长时间内,王晚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点开外卖系统,查看前一天有什么罚单,再看看有什么好单。跑了大半年外卖后,王晚觉得自己成了一名NPC(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),“你只是游戏的一环,虽然你看到了一些美丽的风景,但那些好像只是你作为NPC的一个任务奖励”。

▲2025年2月,上海,几位外卖骑手在工作途中。视觉中国丨图
2024年冬天,为了修改书稿,王晚刻意克制自己不去看系统。一开始她非常焦虑,担心自己的等级下降,这样可以同时送的单量就会减少,被系统培养出的习惯和偏好也会忘记,“跑习惯了,就很难把自己从系统中摘出来了”。
无论外卖骑手这份工作如何磨损着王晚的身心,她始终都觉得这是做过的最踏实的工作。
王晚此前从事过的职业中也有在公司坐班的工作,但她总不自在,担心自己因为学历低而不能胜任,“露了马脚”。外卖骑手之前的一份工作是“保洁主管”,实际上就是做保洁,老板经常打骂员工。辞职后,王晚也应聘过超市分拣员,因为听说月入一万多元。第一次进分拣仓,王晚被这里的节奏吓到了:分拣员把袋子串手臂上,在300平米的仓库中狂奔。拿一单货物的时间不超过2分钟,其中包括等待生鲜处理、搬运酒水饮料的时间,即使如此,这个分拣点的完单率还是排名垫底。分拣员还需要反复进入冷库,王晚心想,这太伤害女性的身体了,“女的根本干不了”,但她放眼望去,大都是女人在干。
后来,王晚还去手机店应聘过,但招聘通常要求年龄30岁以下;去几家连锁咖啡店看了一圈,发现底薪五千元,还得自己交社保,王晚合计了一下,也作罢。
在王晚看来,自己学历低、身体差,所以只能做底层的工作;然而底层工作又加剧了王晚身体的不适,仿佛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。每一份工作都在王晚的身体上刻下一些伤疤,但很少有工作给王晚带来“自主”的感觉。外卖骑手是第一份这样的工作——没有上级,没有学历歧视,时间灵活,干一单就有一单的钱。
因此,王晚比其他的骑手更为拼命。王晚的大哥也在北京送外卖,但在王晚的眼里,他“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”,每天只跑高峰期的几个小时,夏天则不接单,就在空调房里待着。转念一想,王晚羡慕起他们来,“我这种才是最傻的,人家本身对自己也没有那么高的要求,我反而要求很多”。

▲2025年9月24日,北京,三名外卖员在商场内等候派发订单。视觉中国丨图
02
“写作如同你饿了要吃饭一样”
王晚本名王晓波,这个和王小波十分相近的名字纯属巧合——起名那天,她爹喝醉了,随便起了一个,连王晚生日写的都是错的。在很长时间里,王晚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名字。
王晚出生在山东省聊城市莘县观城镇,有两个哥哥,她的出生让本不富裕的家庭爆发出更多冲突。按照当地农村的习俗,两套祖宅都留给了哥哥,直到二十多岁时,王晚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。
“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跟我爸去开会,觉得他们在干自己热爱的事情,但是回到家里面,看到母亲每天只知道刷锅、做饭、种地、养孩子,我觉得这种人生真的很没意思。”王晚说。现实的窘迫让她感到压抑,文学成了她的唯一出口。镇上的新华书店卖的都是教辅材料,她就从家人亲戚的书架上搜刮读物,二哥上的是重点高中,课本上有很多名家作品,她就偷偷把哥哥的课本拿出来看,再悄悄复原。
王晚高三那年,大哥结婚、二哥读大学,家中经济困窘,母亲让王晚去打工。经亲戚介绍,王晚去了北京的一家印刷厂,此后独自开启了漫长的北漂生活。她把所有的高考复习资料都扛了过去,整整一个行李箱。在工厂里,读书是一件会被人笑话的事情,王晚就躲在被窝里复习,眼睛从那时落下病根。
高考前半个月的时候,王晚才发现,自己的学籍被母亲注销了。王晚质问她,母亲答道,保留学籍要200块钱,她手上没钱。复习资料没用了,王晚处理它们的时候非常尴尬,厂里没有那么大的垃圾桶可以丢,王晚只好把书放在垃圾桶旁边。大家都觉得好笑,问这是谁的书。王晚运了两三趟,才把这些书丢完。
马晓康是王晚的朋友,十年前在一个文学交流群中认识。马晓康记得,第一次吃饭时,王晚留着个锅盖头,一副假小子的模样。王晚当时住在临时棚户区,隔壁在装修,用的是劣质油漆,王晚也被吸得一身油漆味,在餐馆里弥漫。
2018年,在家人的反复催促下,王晚还是通过相亲结了婚。婚前,她已经发现和对方存在许多不合,便和母亲说了这个事情。母亲说,你们婚纱照也拍了,人也通知了,不结(婚)不好看。婚后王晚才得知他在婚前就从市面上的各种高利贷平台借钱,王晚帮着还了一两年后,发现依旧有四十多万元欠款。王晚几乎停止了写作,负责家庭的一切生活开销,男人看不上她的写作,觉得带不来经济价值。2020年,和男人大吵一架后,中午看书时,王晚的眼睛突然出现了黑斑。
再次见到王晚时,马晓康被吓了一跳:脸上像是被水泡了很久又风干的样子,一笑起来全是皱纹,“像是六十岁的人”。2022年,王晚离了婚,搬到了沙河于辛庄的小单间里,也重新开始了写作。
马晓康2024年去于辛庄的时候,七成的楼都被拆了,临街小店对面就是垃圾桶,臭得让人得捂鼻子,外卖骑手就在小路上穿梭,王晚倒是觉得人家很潇洒。王晚的住处也很难不受到影响,一开灯,密密麻麻一团小蟑螂。有时吃着饭,蟑螂就在灶台上爬。
晚上,马晓康会和王晚一起在沙河地铁站附近吃一顿自助棒大骨,每人45块钱。王晚生活拮据,马晓康和她抢着付钱,王晚抢不过他,就请他喝个饮料。王晚信佛,不大吃肉,马晓康回忆道:“我就自己吭哧吭哧啃骨头,王晚就在那里叭叭叭说她的小说见解。”
“写作没有钱挣,也一直没有发表的机会。她从没抱怨,一直在写。”马晓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他认识的写作者中很少有王晚这样的,“她写作已经形成习惯了,今天没写作,就像今天没吃饭洗衣服一样。”
马晓康也曾劝过她提升一下学历,对未来的就业或许有帮助,不过王晚也不以为意。马晓康猜测,可能她担心脱产读书了就没有收入。“你感觉有家庭兜底时的北漂,和没有的北漂,状态是完全不同的。她有对生活不确定性的恐慌和焦虑,人生是没有容错率的。”
对王晚而言,生存的焦虑十分具体:仍在北京送外卖的大哥对王晚十分依赖,自己的车子坏了让王晚来报修理赔,住所也是王晚帮忙找的。母亲时常担心王晚的安全,王晚也曾经想带母亲离开农村,但母亲十分抗拒。在王晚父亲的眼中,王晚跑外卖则像是在外面“做小姐”,新书出版后也并无改观。今年过年,父亲醉酒后又要打母亲,王晚劝架,父亲对她说,“你抓紧走,你不要回我的家”。
写完书后,王晚终于有时间观察自己周围的世界,慢慢梳理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生活,什么是家人想要的。“此前我所有的决定都得围绕他们转,后来我发现,其实我完全可以为我自己转一转。”
不过,担心还是伴随其左右:最近眼睛里的黑色阴影会变大,看不到了怎么办?长期的体力劳动让王晚的脊椎、听力都在劳损,外卖总有干不动的时候,那个时候干吗呢?她对一稿成名、此后专职写作的生活不抱期待,也知道自己的年龄已经无法应聘文职的工作,“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走下坡路”。
她准备盘一个店面摊煎饼卖包子,或者可以找个地方出家,她已经办好了居士证。马晓康经常吐槽她,不去想想未来如何发展,王晚回道:“像我这种人,人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就是当下,而不是未来。”
校对:星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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