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8年的夏天,热得像是老天爷扣了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在我们村子上头。眼瞅着入了伏,白天的日头毒得能晒脱人一层皮,到了晚上,那热气也不肯散,黏糊糊地裹在身上,混着鱼塘里泛上来的腥甜水汽,搅得人心里头发慌。
我家那几十亩鱼塘,在月光下泛着乌漆墨黑的光,偶尔有鱼耐不住闷热,“扑啦”一下跃出水面,带起一串细碎的水花声,又很快归于沉寂,只剩下那些蛤蟆,不知疲倦地呱噪着,没完没了。
我——周良,就窝在鱼塘边那个拿木板和油毡凑合搭起来的窝棚里,守夜。说是守夜,防贼倒是其次,主要是怕这鬼天气鱼塘“泛塘”,缺了氧,一死就是一大片。那损失,够我们全家喝一壶的。
窝棚里闷热,蚊子跟轰炸机似的在耳边嗡嗡,我摇着那把破得快要散架的蒲扇,作用有限,汗水还是顺着额角、脖颈往下淌,洇湿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。
日子就像这鱼塘里的水,看似有点动静,底下却是日复一日的平淡。我二十出头,除了摆弄这些鱼,也没别的太大念想。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后生,有的去了南边打工,见识花花世界,有的张罗着说媳妇,成家立业。
展开剩余87%我爹娘死得早,跟着大伯一家过,堂哥周强比我大两岁,性子活络,能说会道,是大伯大娘的心头肉。我的事,自然就得往后靠靠。也好,守着这片水,图个清静。只是偶尔,看着塘里月亮晃晃悠悠的倒影,心里头也会没着没落地飘一下,空落落的。
这天下午,家里来了客,是邻村的媒婆王婶,领着个姑娘来跟堂哥相亲。我从鱼塘边被叫回去打了个照面。姑娘就是杨春花,穿着件素净的小碎花裙子,站在堂屋门口,微微低着头,手指下意识地卷着裙角。
大娘使劲给我使眼色,我只好硬着头皮倒了碗水递过去。她接过去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抬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。就那么一眼,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说不清道不明。她眼睛亮晶晶的,像夏天夜里最亮的星子,脸盘圆圆的,透着股干净的秀气。堂哥周强倒是兴奋得很,围着王婶和春花姑娘转,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在公社拖拉机站的工作,前途无量似的。
我没多待,借口鱼塘离不开人,又溜回了我的小窝棚。只是那个下午,塘边的蛤蟆叫声好像格外吵人,搅得我心绪不宁,眼前老是晃动着那条碎花裙子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。
天黑透了,窝棚里更是热得待不住。我拎了张小板凳,坐到塘基上,希望能捞着点压根不存在的凉风。月亮不算很圆,但挺亮,清辉洒下来,给水面铺了一层银粼粼的碎光。四周除了蛙声,还是蛙声。
我摸出别在腰后的竹笛,凑到嘴边,胡乱吹了几个不成调的音。我没正经学过,就是自己瞎琢磨,高兴了吹两下,烦闷了也吹两下,吹出来的调子,大概只有塘里的鱼和天上的月亮听得懂。
正对着水面发呆,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我心头一紧,这大晚上的,谁会来鱼塘边?莫非真有小偷?我猛地站起身,攥紧了手里的竹笛,低喝一声:“谁?”
脚步声停了,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,带着点犹豫:“是……是周良哥吗?”
这声音……我愣了一下,借着月光眯眼仔细瞧。塘基那头的小路上,站着个模糊的身影,看轮廓,是个姑娘。等她慢慢走近些,我看清了,心里咯噔一下,竟然是她——杨春花!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?这个时候,她不是应该在我家,跟堂哥、跟大伯大娘他们说着话吗?
她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,还是下午那身碎花裙子,在月光下颜色看不太真切,但勾勒出纤细的身形。她微微喘着气,胸口起伏着,像是走得很急。
“春花……同志?你咋来了?”我惊讶得差点咬到舌头,手里的竹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,“是……是我堂哥他……”
她没直接回答,只是看着我,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更亮了,亮得让我有点心慌。周围突然安静得出奇,连那些吵死人的蛤蟆好像都识趣地闭了嘴。只有我的心跳声,“咚咚咚”,擂鼓一样响,我觉得她肯定都听见了。
她低下头,手指又开始绞着裙角,好像那衣角跟她有仇似的。沉默了好一会儿,久到我都快忍不住想再问一遍的时候,她终于开口了,声音比刚才还轻,却像颗小石子,直直砸进我心里:
“周良哥……我……我喜欢的是你。”
啥?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脚下一个趔趄,差点真的一头栽进身后的鱼塘里喂鱼。幸亏下意识地挥舞了几下胳膊,才勉强站稳。
“你……你胡说啥呢!”我又急又慌,脸皮一阵发烫,幸亏天黑她看不见,“你今天明明是来跟我堂哥相亲的!这话可不敢乱说!”
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。这算怎么回事?堂哥的相亲对象,大晚上跑到鱼塘边,跟我说喜欢我?这要是传出去,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!大伯大娘会怎么想?堂哥会怎么跟我拼命?
她抬起头,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怯懦,反而有种破釜沉舟的坚决。她踢了踢脚下的一颗小石子,石子滚进塘里,“噗通”一声轻响。
“要不是这样……我怎么能找到借口……来见你一面?”她说着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,“下午在你家,我就……我就只想看看你。”
我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看着她那双映着月光的眼睛,里面像是藏着两汪清泉,清澈得能照见我的慌张。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,惊讶、慌乱、还有一丝……一丝不敢承认的窃喜,搅和在一起,堵在嗓子眼儿。
就在这时,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堂哥周强的呼喊声,由远及近:“春花同志!春花同志!你跑哪儿去啦?天黑路滑,快回来吧!”
是堂哥找来了!我吓得魂飞魄散,这要是被堂哥看见我跟春花单独待在鱼塘边,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!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,想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。情急之下,我看到窝棚旁边那个堆放着备用干草的草垛,也顾不了那么多了,一把拉住春花的手腕,低声道:“快!躲进去!”
她的手很软,手腕细细的,被我抓住时,她轻轻颤了一下,但没有挣脱。我拉着她,几乎是把她塞进了草垛侧面一个凹陷进去的地方。草垛很大,干枯的水草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,把她娇小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。我也赶紧缩着身子挤了进去,空间立刻变得逼仄起来。
草垛里面又闷又热,还弥漫着浓郁的干草气味。我们俩几乎是紧挨着蹲在里面,大气都不敢出。堂哥的呼喊声越来越近,手电筒的光柱在鱼塘水面和窝棚周围胡乱扫射着。
“周良!周良!看见春花同志没有?”堂哥的声音已经到了窝棚外面。
我屏住呼吸,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。我能清晰地闻到春花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皂角清香,混着干草的味道,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。黑暗中,我看不清她的脸,只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,一下一下,轻轻地喷在我的脖颈侧面,痒痒的,像羽毛拂过。
堂哥在窝棚周围转了一圈,没发现什么,嘀咕了一句“跑哪儿去了”,手电光晃悠着,又往远处找去了。
脚步声和呼喊声渐渐远去,直到彻底消失,周围又只剩下蛙鸣。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发觉自己后背的汗衫都湿透了,紧紧贴在皮肤上。刚才精神高度紧张,还没觉得什么,现在危险解除,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们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。
狭窄的空间里,我们挤靠在一起。她的胳膊贴着我的胳膊,隔着薄薄的衣衫,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。她的呼吸依旧拂在我的颈边,那股痒痒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,反而更清晰了,一直痒到了心里头。
黑暗中,我听见她极轻地笑了一声,然后用气声,几乎是贴着我耳朵说:“周良哥……你身上……有股好闻的青草味道。”
我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烧了起来,幸亏黑暗中她看不见。我身上能有什么味道?汗味、鱼腥味还差不多!这姑娘,怎么净说些让人心跳加速的话。
“是……是干草味吧。”我讷讷地回应,声音干巴巴的。
她没再说话,只是又往我这边靠了靠。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挤在草垛里,谁也没提议要出去。窝棚外,蛙声此起彼伏,响成了一片,但此刻听在耳里,却不像之前那么烦人,反而像是一首热闹又安宁的夜曲。塘里的鱼偶尔跃起,“扑通”声点缀其间。月亮悄悄移动着,一丝清光从草垛的缝隙里漏进来,刚好照亮了她的一小片裙角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,不再像刚才那么僵硬。我们靠得那么近,近得我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,甚至能感觉到她胸口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。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奇异的安宁感,混杂着少女身体的温热和清香,包裹着我。之前的惊慌失措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懵懂懂的、甜丝丝的暖流,在我心窝里缓缓荡漾开来。
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。我们就在这狭小、闷热、却仿佛与世隔绝的草垛空间里,听着自然的交响乐。我偷偷地、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已经有些发麻的手臂,手指不经意间,触碰到了她散落在干草上的裙摆。
布料很薄,很软。就在那时,我感觉到一个小小的、硬硬的东西硌在了我的掌心底下。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摸索了一下,是一颗小小的、圆圆的纽扣,大概是刚才匆忙躲藏时,从她裙子上刮掉的。
鬼使神差地,我没有出声,也没有把纽扣还给她。而是悄悄地、用指尖捏住了那颗还带着她体温的纽扣,然后,慢慢地、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。好像攥住了一个秘密,一个只属于这个夜晚,只属于我和她的秘密。
那晚,我们最终也没有从草垛里出来。就那样挤靠着,听了一夜的蛙鸣。谁也没有再多说话,却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。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塘面上的雾气开始弥漫,远处的村庄传来第一声鸡鸣,新的一天,就要开始了。
我轻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身子,低声说:“天快亮了,你……该回去了。”
她似乎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带着点不舍。我们小心翼翼地从草垛里钻出来,身上沾满了草屑。晨光熹微中,她的脸红扑扑的,头发也有些凌乱,但眼睛依旧亮得惊人,看了我一眼,迅速低下头,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。
“我……我先回去了。”她声如蚊蚋,不敢再看我。
“路上小心点。”我叮嘱道,嗓子有点发干。
她点点头,转身沿着来时的小路快步走去,走了几步,又回头看了我一眼,然后才消失在晨雾里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,久久没有动弹。摊开手心,那颗小小的、白色的塑料纽扣,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,已经被我的汗水浸得微湿。我把它紧紧攥住,仿佛攥住了整个夏天,所有的闷热和烦躁都消失了,只剩下掌心那一点坚硬的、真实的触感,和心里头满得快要溢出来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甜。
太阳快要升起来了,鱼塘的水面被染上了一层金红色。新的一天开始了,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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